故乡叙事刘庙村记
故乡是灵魂的等高线,丈量着生命在时空里的起伏。它是被岁月风化的青铜器,每一道裂痕都镌刻着文明迁徙的密码;是候鸟翅膀上褪不去的经纬度,让漂泊者在季风中校准归途。远方与故乡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,前者是未完成的抛物线,后者是沉淀在瞳孔里的圆周率。当我们追逐地平线时,故乡正以月相盈亏的韵律,在记忆的暗房中显影。那些被水泥森林覆盖的童谣,会在梅雨季突然返潮。
刘庙村,这枚嵌在湘北故土里的青铜残片,便这样在季风中显影。它深居于湖南省岳阳县月田镇的怀抱,初始的印痕可溯至1949年成立的翁洞农协会。名号几经流转,刘氏村、新民初级社、同盟大队……最终于1984年定格为“刘庙村”。十二个村民小组,如同十二道圈子,悄然圈住一方水土的呼吸。
在这层层圈子里,历任村支书如接力般,将村庄的命运稳稳托举。谢义香在风雨初定的年代里,带领村民夯基建制,为新生的农协打下基础。万康全则在动荡中维系秩序,使村庄在变革浪潮中不致沉沦。温汉初掌舵十年,是刘庙村历史上任期最长的一位书记。他深知土地的力量,引导村民修渠筑坝,使得旱涝保收成为可能。温石艳接棒后,正值国家经济调整期,他以务实之策稳住民心,守住粮仓。
陈拨波历经特殊时期到改革开放前夕,他敏锐察觉时代风向,鼓励村民多种经营,尝试走出单一农业模式。1984年,周权书接过改革的旗帜,顺应政策变化,推动土地承包责任制落地,极大激发了农民积极性。李响龙在任期间,刘庙村开始探索集体经济的发展路径,修建村级道路,改善基础设施。
温泉在任期间,正是市场经济浪潮席卷乡村之时,他积极招商引资,引入小型加工厂,为村民提供就业机会。何庆龙短暂执政,却推动了村级财务公开制度建设,提升了基层治理透明度。陈拨雄则致力于产业结构调整,推广优质稻种植,提升农业效益。2008年温泉再次出任书记,他的回归带来稳定与延续,推动农村合作医疗和义务教育普及,真正让村民老有所养、幼有所教。
这些书记们的名字,早已融入刘庙村的历史。他们或在危难中挺身而出,或在变革中引领方向,或在平凡岗位默默耕耘。他们的努力,像九股樟树盘根错节的根须,将刘庙村牢牢扎根于时代的土壤之中。
刘庙村英才辈出,气候温润,流水汤汤,物产丰饶。斋公咀、烂泥洞、相见湾……这些地名连成一起,像一串被土地摩挲得温润的旧念珠,默诵着山野的密语。泥土慷慨,菠菜、平菇、梨子、甜菜、香菇、青豆、蕃茄、苋菜轮番破土,以鲜活的色彩与滋味,涂抹着四季的调色盘。
刘庙村正康组的深山里,曾蜗居着彭琼梅与何先旺夫妇。泥墙裂缝如大地龟裂的唇,门窗朽烂似被时光蛀空。厨房坍塌了,一日三餐在漏雨的屋檐下草草对付;厕所倾颓,屋后的水缸权充秽器。贫穷如冰冷的藤蔓,紧紧缠绕着这个被疾病拖垮的家庭。幸而时代的暖流终未遗忘这偏僻的角落。精准扶贫的快车疾驰而来,将他们载离了绝望的山坳,稳稳停泊在徐家集中安置点的新居里。
“破漏屋”脱胎换骨成了“精品房”,阳台敞亮,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。孩子们踩着轻快的步子就能抵达书声琅琅的学堂;政府分给的菜畦青翠,流转的三亩土地之上,红薯苗正吮吸着免费发放的肥料,蓬勃生长。何先旺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些,医药费的千斤重担,如今卸下了大半。彭琼梅讲述这一切时,浓重的广西乡音里,已悄然揉进了月田镇悠长的拖腔,那是新土壤在口音里扎下的根须。
彭琼梅口中的红薯,正是月田镇“合作社+贫困户”这棵希望之树上结出的果实。镇政府牵线搭桥,本地龙头邓谷红薯合作社慷慨提供种苗肥料,将技术送入农户手中,并以保底收购与产业奖补的双重保障,将脱贫的根系深深扎入刘庙的沃土。这红薯藤蔓所牵系的,是无数个彭琼梅从泥淖中站起的身影。
村庄的历史,在老屋的阴影与村口的老树下被反复咀嚼。刘庙村的心脏深处,静卧着一座刘氏庙。它原非庙宇,只是一株被乡愁点化的樟树。相传村中曾有刘姓善人,秉性淳厚,常施援手。1883年某日,他送盲人过险坎,归途竟遭猛虎吞噬,唯余一腿遗落树旁。家人含泪掩埋残肢于樟下。不久,那树竟生奇变,九股粗壮枝干如麻绳般虬结缠绕,三米胸径的巨冠荫蔽一方。乡民惊异感念,遂在九股樟下筑庙祭祀,刘氏庙之名,从此如樟树的香气,穿透百年风尘,浸染了这片土地的记忆。
村中另有一处灵泉,名曰“乾隆金鱼井”。金鱼洞建竹组的琉石瀑布之下,天然石井如大地之眼,清泉汩汩,映照天光。传说每年正月初一,本地居民必焚香设供,虔敬泉神。清澈井水中,曾有金鱼悠然摆尾。乾隆帝闻此异事,竟微服杂于人群观瞻,称奇不已,指尖于井壁信手刻下“金鱼井”三字。岁月流转,井口与字迹竟奇迹般完好如初,水波不兴,仿佛帝王的惊叹与金鱼的鳞光,都被这口深井不动声色地封存。
村中才女周碧媛曾登临皇帽山,于《清平乐》词中抒怀:“伞松皇帽,真乃天公造?惹得游人皆叫好,汉帝行踪风貌。如今无须追贤,贤能遍及中原。高祖凌霄叮嘱!人才贵在清廉。”词句清越,将山形帝踪与清廉之思熔铸一炉,在刘庙的青山绿水间久久回荡。刘庙的经纬,不仅织就于传说与风物,更由那些走出山坳又回望故土的儿女们奋力标定。
万卫保,生于1968年,其人生轨迹便是一道从贫瘠山野划向广阔天穹的坚韧弧线。童年记忆里,是七兄妹在七十年代餐桌上望眼欲穿的饥饿,是父亲早逝后家中梁柱倾颓的沉重。小学毕业,他必须跋涉二十几里险峻山路去稻田村读初中。竹筒里的霉豆腐和酸菜,是一周赖以果腹的珍馐。高中虽近些,但母亲日渐佝偻的身影和操劳过度的叹息,如针般刺在少年心头。两年后,瘦弱的他毅然辍学归家,穿上蓑衣,戴上草帽,将瘦小的身躯楔入春种秋收的沉重轮回。当沉甸甸的稻谷压上肩头,那份源自泥土的踏实感与微小的成就,竟在心底悄然萌发。
命运的转机始于1995年岳阳城里的一次探亲。城里商品房装修热潮涌动,板材供不应求,全赖外省长途贩运。万卫保脑中灵光闪现:家乡山上松杉遍地,何不在家门口办厂,将木材直接变成财富?资金匮乏,他四处举债购置设备,木材则向乡亲赊欠,许诺板材售出即刻偿还。在离家不远的湾头,他的小厂建起来了。生意果如所料,红火异常,创业的第一桶金,就这样在汗水与胆识中淘得。
手中稍有宽裕,乡情的泉流便随之涌动。1996年,目睹乡亲们为挑一担水需远赴铁山水库的艰辛,他慨然捐出四万元,买来水管,引清冽山泉入村。当几十户人家第一次拧开水龙头,看到汩汩清泉流出,那份喜悦与感激,是比任何市场盈利都珍贵的回报。
这仅仅是开始。此后,他将板材厂迁至岳阳市经开区八字门大市场,事业版图不断扩展,但对故乡的反哺从未止步。年复一年,米油棉被温暖着月田敬老院孤寡老人的寒冬;为母亲和乡邻所行的那条崎岖山路,他出资租挖机拓宽铺砂,后又硬化成水泥坦途;响应美丽乡村建设,二十万元投入村组环境改造,加固水库护坡,修建停车场……童年与少年时代这片土地的滋养,早已化为他血脉中“吃水不忘挖井人”的朴素信条。
2000年,他的板材厂已颇具规模。同年,他光荣入党。2006年,当选八字门建材商会副会长兼党支部副书记。商海沉浮,协会琐务,虽常感疲惫,但少年时磨砺出的韧性支撑着他。2008年汶川地震捐款、帮扶君山少儿福利院……只要号令响起,他必慷慨解囊,并带动同行。
2019年,为支持月田镇教育基金会,他带头捐款五万元,更不辞辛劳陪同镇领导,一家家登门拜访在岳阳的乡贤,为家乡的未来募资聚力。新冠疫情期间,他不仅自己带头捐款,更带动子女、媳妇和商会成员共同奉献爱心。他常想,童年、少年时代是这片土地养育了他,反哺乡亲,是他该做的事。近年来投入家乡公益、慈善和教育事业400余万元。
另一位生于1975年的刘庙之子温新隆,同样在时代大潮中奋力弄潮。他的人生履历写满了转型与开拓。从1998年经营医药诊所起步,省吃俭用积累资本;后敏锐转向八字门小产权房开发,掘得“第二桶金”;2007年转战烟酒零售;2011年盘下夏万路社区综合大楼,创立“千禧食顺酒楼”;直至2019年,以更宏阔的视野,领衔创办岳阳市食顺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。如今,他掌舵的湖南德多实业发展有限公司、公信文化传播公司、食顺生态农业科技公司及千禧食顺酒楼,构成了一艘多元化的商业航船。
千禧食顺酒楼,千余平米的空间里,湘菜的精魂被演绎得淋漓尽致,大闸蟹等特色菜肴已成口碑。而真正体现他乡土情怀与前瞻视野的,是扎根于岳阳县新开镇330亩沃土上的食顺生态农业科技园。园区规划清晰:千吨果蔬种植园、特种珍禽养殖园、水产休闲垂钓园三区并立。
这里不仅生产无公害蔬菜、葡萄草莓,散养土鸡野鸭,更致力于打造一个集低碳、绿色、环保于一体的示范基地,探索农产品深加工的产业化新路。游人可在此体验除草、修枝、摘果的田园之乐,在劳动中触摸自然的脉搏。
温新隆的抱负,是以科研创新为犁铧,深耕出一片拥有自主知识产权和坚实基地的农业沃土,让产品从自家酒楼出发,逐步锻造全国知名的绿色农业餐饮、观光及深加工品牌。他朴实正直,勇于拼搏,以扎实苦干和创新胆识,不仅打造了自己的商业版图,更将企业发展与改变农村面貌、带动农民增收的责任紧紧捆绑,期冀共同绘就富裕、文明、生态的新农村画卷。
还有远在深圳的周明,掌舵着深圳市互联在线云计算股份有限公司;以及武汉轮胎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陈竹兵……这些从刘庙的田埂、山径走出的身影,带着泥土的烙印与山风的纯朴,在更广阔的舞台上,以不同的方式,回应着故乡深情的呼唤。
刘庙村的坐标,就这样被无数双手重新锚定。乾隆帝指尖拂过的金鱼井水,依然映照着同一片天空。九股樟树荫蔽下的刘氏庙,香火袅袅,而庙宇之外,万卫保捐建的水泥路坦荡延伸,温新隆的生态园里,鸡鸣鸭唱交织成新田园的序曲。周碧媛词中“人才贵在清廉”的殷殷期盼,早已融入新一代刘庙人创业守成的血脉之中。
故乡,这灵魂深处的等高线,从未静止。它随着一代代刘庙儿女的足迹不断延展、重塑。那些被水泥森林覆盖的童谣,总会在梅雨时节悄然返潮,漫过心堤。彭琼梅在安置点菜畦里触到的新泥,万卫保驱车回乡时窗外掠过的熟悉山形,温新隆生态园中亲手摘下的第一颗草莓的滋味……这些瞬间,是故乡以最深沉的方式,在我们血脉中刻下的归航密码。
无论走出多远,故土的山川风物与人间烟火,早已内化为我们精神版图上最稳固的坐标。我们终其一生,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,回应那深植于血脉的、来自山野的古老召唤。每一次回望,都是对生命源头的深情致意;每一次出发,都带着故乡赋予的、拓荒者的勇气与坚韧。刘庙村的炊烟,便在这不断的回望与出发中,升腾成游子心中永恒的灯塔。